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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下午，我像往常一样去接儿子放学。校门口乌泱泱的全是家长，我踮着脚在人群里找那个穿蓝色校服的小身影。就在这时候，我看见了那件衬衫——浅蓝色细格子，左胸口有个小小的咖啡渍，像朵绽开的小花。最扎眼的是第二颗纽扣，那是去年儿子调皮拽掉的，我缝了颗深蓝色的上去，和原来的浅蓝很不搭。
我的呼吸一下子停了。
那是我父亲的衬衫。
父亲走了一年零三个月。肺癌。从查出到离开，快得让人措手不及。这件衬衫是他最爱穿的，说是透气舒服。母亲洗了无数次，布料已经软得像第二层皮肤。父亲走后，母亲把衬衫叠得整整齐齐，放在他的枕头底下，说这样还能闻见他的味道。
可就在半年前，家里遭了贼。损失不大，就丢了些零钱和几件衣服——包括这件衬衫。母亲为此哭了整整三天，说连这点念想都没留住。我们都劝她，人在就好，衣服没了就没了。可我知道，那不只是件衣服。
现在，这件衬衫穿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。
他大概四十多岁，头发有点乱，正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。那孩子蹦蹦跳跳的，男人低头听着，脸上带着温和的笑。他们看起来就是最普通的一对父子。
我的脚像钉在了地上。想冲上去问个明白，又想转身逃走。
那咖啡渍是我弄的。去年父亲节，我给父亲泡了杯咖啡，端过去时手一抖，洒了他一身。我慌慌张张地拿纸巾擦，父亲却笑着说：“没事没事，这下衣服有记性了，知道是我闺女给的。”那颗不一样的纽扣，是我在父亲住院期间缝的。他瘦了很多，原来的纽扣总是松开，我就找了颗差不多大小的给他换上。针脚歪歪扭扭的，父亲却夸我手巧。
所有的记忆都活了过来，在这件衬衫上呼吸着。
男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，抬头看了我一眼。他的眼神很平静，甚至有些疲惫。我这才注意到，他的鞋子上沾满了灰尘，裤脚有些磨损，像是做体力活的。
儿子跑过来了，拉着我的手说：“爸爸，你看那个叔叔的衣服好像爷爷的。”
孩子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。
我蹲下来，轻声对儿子说：“你去问问同学那道数学题怎么做，爸爸在这儿等你。”
支开儿子后，我深吸一口气，走向那个男人。
“您好，”我的声音有点抖，“请问您这件衬衫……”
男人愣了一下，随即明白了什么，脸上露出窘迫的神情。
“我、我不是小偷，”他急忙解释，“这是在旧衣回收站买的。五块钱。”
他告诉我，他在附近的工地干活，妻子生病住院，为了省钱，他经常去旧衣市场淘衣服。这件衬衫他看着挺干净，就买了。
“如果你想要回去，我现在就可以脱下来。”他说着就要解扣子。
我拦住了他。
那一刻，我突然明白了。这件衬衫对我和母亲来说是念想，是回忆；对他而言，却只是一件能蔽体的衣服，是生活的必需品。
“你穿着吧，”我说，“挺合身的。”
男人松了口气，告诉我他姓李，从外地来打工的。他儿子和我儿子同校，所以他每天这个时间都会来接孩子。
我们聊了一会儿。他说起妻子的病，说起工地的活时有时无，说起租的房子夏天漏雨冬天漏风。但他的语气里没有自怜，只是在陈述事实。
“这件衬衫挺好的，”他摸了摸衣领，“穿着舒服，干活方便。”
我看着他身上的衬衫，忽然觉得，父亲如果知道，应该也会欣慰。那件他珍爱了多年的衬衫，如今在另一个父亲身上，陪他度过艰难却充满希望的日子。
儿子回来了，好奇地看着我们。李师傅摸摸他的头，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递给他。很普通的水果糖，儿子却开心地接了过去。
后来，我和李师傅成了朋友。偶尔会在校门口聊几句，有时我会带些家里做的点心给他儿子，他则会帮我修修家里坏掉的水龙头——他的手很巧，什么都会修。
母亲知道这件事后，沉默了很久。然后她打开衣柜，又找出几件父亲的旧衣服——都是半新不旧的，洗干净叠好了让我带给李师傅。
“你爸要是知道他的衣服还能帮到人，一定会高兴的。”母亲说。
是啊，父亲一直都是个热心肠的人。
如今，那件浅蓝色格子的衬衫已经洗得更薄了，颜色也淡了许多。李师傅还穿着它，第二颗纽扣依然是我缝的那颗深蓝色。有时在校门口看见他们父子，我会想起父亲牵着我的手去上学的情景。
一件丢失的衬衫，就这样把两个完全不同的家庭连在了一起。它从纪念品变成了日常衣物，却承载了更多的情感和记忆。
生命就是这样吧，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。那件衬衫终究没有丢，它只是开始了新的旅程，就像爱一样，会传递，会延续。
李师傅的儿子现在管那件衬衫叫“幸运衫”，因为每次他爸爸穿着它去学校开家长会，他都能考出好成绩。而我的儿子，则学会了把自己穿不下的衣服整理好，说要送给更需要的小朋友。
也许有一天，这件衬衫还会去到另一个家庭，开始另一段故事。但我知道，无论它走到哪里，父亲那份温和坚韧的力量，都会随着这件普通的衬衫，静静地流淌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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