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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得第一次拿起它，笨拙得像个孩子刚学拿筷子。帆布做的袋子，洗得有些发白，里面装着奶油，外面沾着点点糖霜。师傅——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，只是把袋子塞到我手里，说：“握紧，手腕用力，不是胳膊。”然后他做他的活儿去了，留我一个人对着空盘子发愣。
那真是一段手忙脚乱的日子。力道轻了，奶油像断了线的珠子，稀稀拉拉，不成样子；力道重了，又“噗”地一下挤出一大坨，像个泄了气的皮球，瘫在盘子里，惹得我自己都想笑。我的手腕是僵的，心里是急的，看着师傅手下那朵旋转着、花瓣层层叠叠、仿佛带着露珠的玫瑰花，我觉得那简直是魔术，我这辈子都学不会。
失败了多少次？记不清了。只记得那时候，每天下班，右手腕又酸又胀，梦里都是奶油在飞。垃圾桶里，堆满了我那些歪歪扭扭、奇形怪状的“作品”。有时候挤着挤着，心里会莫名涌上一股烦躁，真想把这袋子扔了，觉得它故意跟我作对。
转机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。店里就我一个人，阳光斜斜地照进来，空气里弥漫着刚出炉面包的香气。我慢悠悠地打发着一盆淡奶油，看着糖和奶油一点点融合，变得细腻、光滑、充满光泽。那种感觉，很安静。我拿起裱花袋，装上最普通的花嘴，心里没什么期待，只是想再试一试。
手腕放松，轻轻挤压。没有刻意去想“要挤一朵花”，只是顺着那股柔和的阻力，让奶油自然地流淌出来。一圈，两圈，提拉。我低下头，看到盘子里，静静地立着一朵小小的、但轮廓清晰的奶油花。它不完美，甚至有点稚嫩，但每一片花瓣都圆润饱满，它是一朵真正的、可以称之为“花”的东西了。
那一刻，我的心好像被那朵小花轻轻碰了一下。不是狂喜，而是一种温暖的、安定的感觉。我突然明白了，裱花袋它不是工具，它是一个伙伴。你紧张，它给你的线条就是紧绷的；你放松，带着善意去引导它，它回报你的，就是流畅和优美。
从那以后，我和我的裱花袋，才算真正认识了。
我们开始一起经历很多事。春天，我们用清新的绿色奶油，在抹茶蛋糕上挤出小小的叶子和新芽，仿佛能闻到青草香。夏天，我们做海浪和贝壳，蓝色的奶油在指尖变幻，好像能听到潮汐的声音。秋天，我们用橘色和棕色，做累累的果实和飘落的枫叶。冬天，则是洁白的雪花和戴着红色小帽的雪人。
但更多的时候，我们是在为别人的故事忙碌。
我印象最深的，是一对老夫妇。奶奶要过七十大寿，爷爷提前一个星期就来店里，搓着手，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，能不能定一个生日蛋糕。“她跟我吃了一辈子苦，没怎么过过像样的生日。”他这么说。我问他想做什么样子的，他想了半天，说：“她年轻的时候，最喜欢院子里那棵月季花，粉粉的，开得一大簇。”
那天，我挑选了最细腻的玫瑰花嘴，调了那种最柔和的粉红色奶油。我挤得特别慢，特别仔细。每一片花瓣，我都想象着那是爷爷记忆里，开在旧日庭院中，被他深深凝望过的那一朵。我挤了满满一蛋糕的月季，簇拥着，热热闹闹的。老爷子来取蛋糕的时候，看着那个蛋糕，眼圈一下子就红了。他没说谢谢，只是用手背擦了擦眼睛，然后小心翼翼地捧着蛋糕走了。我的裱花袋在那天，好像不止挤出了奶油，还挤出了几十年的光阴，和一份沉甸甸的、不曾说出口的爱。
还有一次，一个年轻的爸爸来给女儿定周岁蛋糕，要求很简单，就写一句“宝贝，生日快乐”。但在挤那几个字的时候，他一直在旁边看着，眼神里的温柔和期盼，几乎要溢出来。我握着裱花袋，能感觉到那份父爱通过专注的目光传递过来，让我的手也格外稳当。每一个笔画，都圆润可爱，因为那是一个父亲的心意啊。
当然，也有心急火燎跑来，要定紧急的道歉蛋糕的小伙子；有闺蜜们一起商量，要给好朋友一个惊喜生日派对的女孩们；还有小朋友自己用零花钱，想给妈妈买一小块蛋糕的……我的裱花袋，见证过泪水，更多的是欢笑；见证过遗憾，但更多的是对美好生活的期盼。
这双手，早就磨出了茧子。一站一天，腰也会酸。但当我拿起那个熟悉的裱花袋，感觉里面装满顺滑的奶油时，心里就特别踏实。它是我手指的延伸，而奶油，则是我说不出口的那些话。我把祝福、歉意、爱意、庆祝，所有这些柔软的情感，都调和在奶油里，再通过这一个小小的袋口，一点点，一丝丝地，挤出来，变成看得见的甜蜜模样。
店里的收音机常常放着老歌，窗外的车流声隐隐约约。在这个充满了甜香的小小世界里，我和我的裱花袋，就这样一天天，一年年地忙碌着。盘子里的空白，就是我们的画布。我们画过花，画过梦，画过人间最平凡的烟火气，和最珍贵的真心。
这活儿，细，累，需要耐心。但它给我的回报，远不止一份薪水。每当看到客人接过蛋糕时，脸上绽放出的那个惊喜又满足的笑容，我就觉得，一切都值了。那朵用奶油挤出的花，或许几个小时后就会被吃掉，但那个瞬间的快乐和感动，会留在他们的记忆里，也会留在我的记忆里。
我的故事不多，也不惊天动地，就是关于这个裱花袋，和它挤出的那些甜花样。它们普通，却真实。就像生活本身，或许有些苦，有些累，但总需要这样一点点亲手创造出的甜，来点缀，来慰藉，来告诉我们，一切都很值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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