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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包我太熟悉了，边角已经磨得发白，拉链坏过一次，他用粗线缝了几针，现在拉开时总卡在一半。他蹲在地上，一件一件往里放东西：两件换洗衬衫，洗漱用品，还有我妈给他准备的胃药。客厅的灯光昏黄，照得他头顶新长出的白发特别刺眼。才四十五岁的人，头发已经白了一半。
“明天一早的车，去南昌。”他头也没抬，声音闷闷的，“那边工地上有点急事，得去几天。”
几天。我知道他的“几天”往往意味着半个月，甚至更久。这个家，他像候鸟一样归来又离去，每次回来，身上的疲惫就深一层。
昨天傍晚，他蹲在楼道里修电闸。老房子的线路老化，跳闸是常事。他左手举着手电筒，右手拿着螺丝刀，整个人蜷在电箱下面那个狭小的空间里。我从外面回来，看见他的背影——工作服在后背处洇开一片汗渍，紧紧贴着微微佝偻的脊梁。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蹲着，专注地拧着螺丝。楼道很暗，只有手电筒那一束光打在他花白的头发上。
我站在他身后，突然不敢往前走。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，酸涩直冲鼻腔。那个曾经能把我高高举过头顶的肩膀，现在连蹲久了起来都要扶着墙缓一会儿。
小时候，我爸在我心里是无所不能的。他会修家里所有坏掉的东西，会给我做木头手枪，能一口气把我扛在肩上走很远的路。那时候他的背是直的，手掌宽厚有力。夏天他下班回来，总会从工具包里变魔术似的掏出用油纸包着的梅花糕，还带着体温。我坐在他膝盖上，他用满是胡茬的脸蹭我的脸，扎得我咯咯笑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？
大概是我上初中那年。工厂效益不好，他下岗了。有整整三个月，他每天早出晚归找工作。晚上回来，就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，烟头的红光在黑暗里一明一灭。妈妈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，最后总是叹着气把凉掉的饭倒回锅里。
后来他开始跟着以前的同事到处打零工。建筑工地、装修队、物流仓库，哪里要人就去哪里。工作不稳定，收入时有时无，但他再也没闲过一天。那个黑色的行李包，就是从那时开始陪他奔波的吧。
去年冬天特别冷。他感冒了很久都不见好，咳嗽断断续续拖了一个多月。妈妈劝他去医院看看，他总是摆手：“小毛病，过几天就好了。”其实我知道，他是怕花钱，怕检查出什么要住院，耽误干活。
有一天深夜，我起来喝水，听见他从工地回来，在卫生间里压抑地咳嗽。那咳嗽声又深又重，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。我站在门外，手放在门把上，却始终没有勇气推开。我能做什么呢？除了递一杯热水，说一句“爸，去医院看看吧”，我什么也做不了。而这样的话，我们已经说过太多次，他也拒绝过太多次。
水龙头哗哗响着，他在洗脸。我悄悄退回房间，从门缝里看见他弯着腰，双手撑在洗手池边缘，肩膀随着呼吸剧烈起伏。过了好一会儿，他才直起身，用湿毛巾慢慢擦脸。镜子里那张脸，皱纹像刀刻一样深。
那一刻，我突然特别恨自己。恨自己为什么还没有长大，为什么还不能替他分担。他已经奔波了这么多年，而我除了读书，什么忙也帮不上。甚至读书，成绩也只是中游，并不出色到能让他骄傲。
今年春天，他难得休息一天。午饭后，他靠在沙发上睡着了。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，照在他脸上。我坐在旁边，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看他——眼角的皱纹像蛛网一样密布，眼皮松弛地耷拉着，嘴唇因为长期抽烟有些发紫。最让我心惊的是他放在膝盖上的手，指关节粗大，指甲缝里怎么洗都留着淡淡的黑色，那是长年累月和机油、水泥打交道的痕迹。
我就那样看着他，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。怕吵醒他，赶紧用手背擦掉，可越擦越多。那种心疼像潮水一样漫上来，淹得我喘不过气。这个为我、为这个家撑了这么多年伞的人，其实早已浑身湿透。
上周他生日，我用自己的奖学金给他买了件新衬衫。他嘴上说着“浪费这个钱干什么”，但试穿的时候，我看见他在镜子前站了很久，用手反复抚平根本不存在的褶皱。那天晚上，他穿着那件衬衫吃了晚饭，连看电视都舍不得换下来。
今天早上，我起得特别早，给他煮了碗面，卧了两个鸡蛋。他吃得很快，像往常一样匆忙。吃完，拎起那个黑色的行李包就要出门。
“爸。”我叫住他。
他回头，有些疑惑。
我走上前，伸手整理了一下他歪掉的衣领。这个动作让我和他都愣了一下——我很少这样直接地表达关心。
“路上小心。”我低声说。
他点点头，眼神柔和了一瞬，然后转身下楼。我站在窗口，看着他走出楼道，背影在晨曦中有些单薄。他走得很急，步子却不再像从前那样稳健。
我知道，他这一生都在这样奔波。为了给我交学费，为了给妈妈买药，为了这个家能继续运转。而我能做的，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，悄悄心疼。然后把这份心疼变成动力，再努力一点，再快一点长大。
总有一天，我会走到他身前，对他说：“爸，歇歇吧，以后让我来。”
窗外的梧桐树开始落叶了。秋天又来了一个，他还在奔波，我还在悄悄心疼。这份沉默的爱，大概就是父子之间最深的羁绊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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