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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声音不高，有点沙哑，带着一天劳作后的疲惫，但那份想要逗我开心的心意，却是暖烘烘的。那暖意，比那炉子里微弱的火苗，要实在得多。
他讲的笑话，其实都挺简单的，没什么复杂的包袱，也没什么高深的道理，就是些我们村里、地头上发生的稀罕事。可经他一讲，就全活了。
他最爱讲的，是老赵家那头倔驴的故事。
“就村东头老赵家，你知道吧？”他总是这样开头，我就在被窝里使劲点头，虽然黑，他看不见。“他家那头灰毛驴，嘿，那脾气，顶得上十个倔老头！”他咂咂嘴，仿佛那头驴就站在他眼前。“有一回，老赵拉着它去驮粮食，走到半道，河边那棵大柳树底下，它说啥也不走了。老赵在前面拽，他儿子在后面推，那驴呢？四个蹄子像钉在地上一样，一动不动。老赵气得呀，指着驴鼻子骂：‘你个犟种！比你爹我还犟！’”
讲到这儿，他会停下来，故意问我：“你猜后来咋着了？”
我急着听下文，在被窝里拱了拱，催他：“咋着了？爸，快说呀。”
他嘿嘿一笑，压低声音，像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：“后来呀，老赵没招了，蹲在路边抽旱烟。抽完一袋烟，他站起来，走到驴跟前，不是对着驴屁股，是凑到驴耳朵边，小声说：‘驴老弟，咱不驮粮食了，咱回家吃豆饼去，行不？’你猜怎么着？那驴耳朵‘扑棱’一下竖起来了，然后自己个儿，掉头就往家的方向走，拉都拉不住！”
我“噗嗤”一声就笑了出来，觉得那驴简直成了精。弟弟也被我吵醒，迷迷糊糊地问：“姐，你笑啥？”我便学着爸爸的口气，把笑话又给他讲一遍，于是，我们俩就在被窝里笑作一团。爸爸不说话，只是静静地躺着，我能感觉到，他脸上一定带着笑。那种时候，屋外呼啸的寒风，好像也不那么可怕了。
现在想想，那些笑话，哪里只是笑话呢。那是他用他特有的方式，在告诉我，日子再难，人也不能丢了那股子乐呵劲儿。就像那头倔驴，你硬来不行，得换个法子，得懂得跟生活“说句软话”。
他还讲过一个，关于隔壁村二迷糊买布的故事。
“二迷糊揣着布票和钱去供销社，说要扯几尺蓝布做裤子。售货员扯好了布，‘刺啦’一声撕下来，递给他。二迷糊抱着布，左看右看，不放心，问人家：‘同志，你这布……缩水不？’售货员说：‘放心，咱这布质量好，不缩水。’二迷糊一听，更不放心了，梗着脖子说：‘不行，你得给我点儿缩水的！’”
爸爸讲到这儿，会模仿二迷糊那又急又懵的样子，把我乐得直捶炕。他接着讲：“售货员都让他给气笑了，说：‘别人都怕缩水，你咋还专要缩水的？’二迷糊理直气壮地说：‘我那洗衣服的胰子（肥皂），是缩水的呀！’”
这个笑话，我们笑了好多年。后来我大了，才咂摸出里面那点酸楚。那时候，物资紧缺，啥都是好的，连“缩水”都成了某种值得争取的“品质”。可爸爸讲出来，没有一点儿抱怨，只有对生活那种笨拙又真诚的态度的善意调侃。他让我觉得，即便是在那样一个什么都缺的年代，人的智慧和幽默，是永远也缺不了的。
他的笑话，就像一颗颗小小的、闪着光的糖，被仔细地藏在我童年那些灰扑扑的日子里。每当我觉得冷，觉得怕，或者被什么难题困住的时候，他就会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，塞到我嘴里。那甜味，不浓烈，却丝丝缕缕，能化开所有的苦涩。
后来，我长大了，去了城里工作、安家。世界变得太快，电话、手机、互联网，笑话段子随时随地都能看到，花样百出。可我总觉得，那些隔着屏幕的笑料，像一阵风，吹过去就忘了，留不下什么痕迹。再没有哪个笑话，能像冬夜里他讲的那些一样，带着体温，能暖和一整个晚上。
他老了，话少了，也不再讲笑话了。有时候我回家看他，坐在他身边，屋里安安静静的，只有电视的声音。我会忽然很想念那些夜晚，想念他那沙哑的、带着笑意的声音。
前年冬天，他生了一场大病，住了很久的医院。我去陪夜，医院的晚上，格外的白，格外的冷。他睡得不踏实，时不时醒过来。有一次，他睁开眼，看到我守在床边，愣了愣神。病房的灯光照着他花白的头发，脸上沟壑纵横。他看了我好久，然后，极其缓慢地，嘴角牵动了一下，露出一丝我熟悉的、有点顽皮的笑容。他用微弱的气声，轻轻地说：
“闺女……别怕……没事儿……咱爷俩……说个笑话吧……”
我的眼泪“唰”一下就下来了。那一刻，时光仿佛倒流，我又变成了那个缩在被窝里的小女孩，窗外是凛冽的寒风，而我的世界里，有父亲和他那永远也讲不完的、温暖的笑话。
我握住他枯瘦的手，把脸贴上去，哽咽着说：“好，爸，您讲，我听着呢。”
他没有力气再讲一个完整的故事了。但他那句话，就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笑话。那个笑话告诉我，无论命运给我们出多么难的题，无论冬天有多么漫长，爱，和那份面对苦难时依然保持的幽默与从容，就是我们最好的御寒衣。
直到现在，每当生活中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，我就会想起那些冬夜，想起那头倔强的驴，想起要买“缩水布”的二迷糊，想起父亲侧过身来时，眼里那温和的光。然后我就会告诉自己，别硬犟，换个法子；别抱怨，笑一笑。这法子，这笑容，是他留给我最宝贵的东西，比任何道理都实在，也比我后来学到的所有知识，都更有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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