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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场雪来得悄无声息，从深夜下到清晨，把整个世界都染白了。我披上外套走到窗边，玻璃上结着冰花，我用掌心捂热一小块，透过那圆圆的水汽看向外面——院子里的香樟树弯着腰，石凳鼓成了白馒头，晾衣绳肿成胖乎乎的弧线。一切都那么完整，那么干净，像是从来没有人踏足过这片洁白。
没有脚印。从院门到屋檐下，那条他常走的小径被雪严严实实地覆盖着，看不出路的痕迹。
他离开已经三个月零五天了。
我记得他走的那天，也是这样的阴天，但没有下雪。他只背了个深蓝色的双肩包，在门口站了一会儿，说：“就到这儿吧，别送了。”我点点头，看着他转身，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，最后在巷口拐了个弯，不见了。那天我站在门口很久，直到邻居家的猫从墙头跳下来，蹭我的裤脚，我才回过神来。
这扇窗，是我们一起挑的。搬进这个家的第一天，他说这扇窗正好对着东边，早上阳光会洒进来，暖和。后来确实如此，冬天的早晨，我们常常裹着同一条毛毯坐在窗前，看太阳慢慢升起，把屋子染成橘红色。他喜欢在窗台上养些花花草草，说是这样才有生气。茉莉、薄荷、多肉，还有一盆他说是幸运草的植物。现在这些花草大多枯萎了，只有那盆仙人掌还倔强地绿着，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孤独。
雪还在下，细密的，安静的，像谁在天上轻轻地撒着盐。
我想起去年的第一场雪。那天他像个孩子一样兴奋，拉着我跑到院子里，仰着脸让雪花落在脸上。“你看，每一片都不一样，”他摊开手掌，接住几片雪花，递到我面前，“就像人一样，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。”可是雪花在他手心里很快就化了，变成小小的水珠。他有些遗憾地摇摇头：“美好的东西总是留不住。”
那时候我笑他矫情。现在想来，他说的不只是雪花。
厨房的水烧开了，鸣笛声把我拉回现实。我给自己泡了杯茶，是他最喜欢的铁观音。茶叶在热水中慢慢舒展，释放出熟悉的香气。我端着茶杯回到窗前，雪似乎小了些，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，分不清是早晨还是午后。
我们在这个房子里住了五年。五年，不算长，但也不短。长到足够熟悉彼此的每一个习惯，短到分开时还是会措手不及。
他喜欢在周末的早晨煎蛋，总是煎两个，一个嫩一点，一个老一点，因为他知道我不喜欢流心的蛋黄。我喜欢在雨天看书，他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，安安静静地玩手机，偶尔抬头问我笑什么。我们养过一只猫，叫糯米，后来跑丢了，我们找了好几天，他安慰我说猫认得路，会回来的。可是糯米再也没有回来，就像他一样。
雪又开始大了，风卷着雪花打旋儿，像一场无声的舞蹈。
我有时候会想，他现在在哪里？是不是也看着这场雪？南方的城市很少下雪，他说过他喜欢雪，喜欢那种纯净的感觉。可是现在雪来了，他却不在这里。
窗台上的雪越积越厚，大概有两三指深了。我想起有一年雪后，他非要在窗台上堆个小雪人，用瓜子做眼睛，胡萝卜当鼻子。那个小雪人在窗台上坐了一整天，第二天早上才慢慢融化。他说以后每年下雪都要堆一个，可是去年他忘了，今年，他不在。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，雪地反射着微弱的天光，整个世界泛着一种奇异的蓝色。邻居家的灯一盏盏亮起来，黄色的光晕在雪地上画出一个个温暖的方块。我听见有孩子在院子里玩雪，笑声隔着玻璃传进来，闷闷的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该做晚饭了，但我一点都不饿。从什么时候开始，吃饭变成了一件需要提醒自己的事情？以前他总是准时喊饿，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，像等食的小狗。我就会放下手中的事，去厨房捣鼓些吃的。其实我厨艺一般，但他总是吃得很香，说这是“家的味道”。现在想来，也许他只是不想让我失望。
我打开冰箱，里面空荡荡的，只有几个鸡蛋和一把蔫了的青菜。这三个月，我很少认真做饭，大多是随便应付一下。外卖盒子在垃圾桶里堆得老高，我也懒得去丢。
窗外已经完全黑了，雪停了。月亮出来了，清冷的光照在雪地上，亮晶晶的，像是撒了一层碎钻。没有他的脚印，那条小路还是完整无缺，保持着雪后的原貌。这让我有些恍惚，仿佛他从来没有走过那条路，从来没有在那个院子里留下过痕迹。
但我知道他走过。不止一次。
春天的时候，他会在那里种向日葵，说是等夏天开了花，金灿灿的一片，看着就开心。夏天傍晚，我们会在那里支个小桌子吃西瓜，比谁吐的籽远。秋天，落叶铺了满地，他拿着扫帚一边扫一边抱怨，说这树也太能掉了。然后就是冬天，下雪了，他第一个冲出去，在雪地里踩出第一串脚印。
可是现在，什么都没有。只有完整的、厚厚的雪，覆盖了所有的季节，所有的记忆。
我忽然明白，有些离开，就像这场雪。它覆盖了一切，让世界看起来崭新而陌生。你需要等待，等待雪融化，等待泥土重新露出来，等待草重新长出来。但那需要时间，很长的时间。
夜深了，我该睡了。明天太阳出来，雪会开始融化。也许有一天，我会再次推开那扇门，在院子里种上新的花，或者再养一只猫。但不是现在。
现在，就让雪这样落着吧。就让那条小路保持着它的完整和洁白。有些空白，需要被尊重；有些寂静，需要被倾听。
我最后看了一眼窗外。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，雪地亮如白昼。还是没有脚印，从院门到屋檐下，一条都没有。
这样也好。至少在这一刻，这一切都只属于我，属于这个冬夜，属于这场落满窗台的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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