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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是我们的梦想，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独立书店。它不单单是卖书，它得是我们仨的延伸。阿杰是学设计的，他说店里的每一盏灯、每一个书架的角度，他都要亲自操刀，要让阳光在下午三点的时候，刚好能斜斜地打在哲学区的那排书上，泛起一层毛茸茸的金边。小敏心思细，爱鼓捣花花草草和咖啡，她说要在靠窗的位置摆满绿植，再弄个小小的吧台，她烤的布朗尼香味，必须得是店里的招牌味道之一。我呢，负责选书，我迷恋那种油墨和纸张混合的气息，我说，咱们不追畅销榜，就卖我们仨都真心喜欢的，冷门诗集也好，绝版的小说也罢，要让每一个走进来的人，都觉得是找到了同类。
我们连名字都想好了，叫“隅角”，角落的隅，角落的角。我们说，这个世界太大了，总得有个安静的角落，是属于我们和像我们一样的人的。我们甚至规划好了盈利模式，前期靠我们自己的积蓄和家里支援一点，慢慢来，不着急。我们算着，第一年能不亏本就好，第二年能赚出我们三个的基本工资，第三年，或许就能开始一点点回收成本，然后，也许在第五年，我们就能考虑开第一家分店了。我们聊到兴头上，眼睛都是亮的，仿佛已经看见了“隅角”那块原木色的招牌，在一条安静的街道旁，静静地挂着。
毕业后的头两年，是我们最接近梦想的时候。我们真的攒下了一笔钱，也真的跑遍了这个城市几乎所有可能的地段。我们看过老城区带着小阁楼的铺面，也看过新兴文创园里光鲜亮丽的格子间。每一次看房回来，我们都能在微信群里热火朝天地讨论上大半夜，把户型图放大再放大，研究哪里放书架，哪里摆沙发。那时候的累，是带着甜味的，脚底板走得生疼，心里却像揣着一团火。
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？好像没有一个明确的分界线。先是阿杰，他家里出了些事，急需用钱，他攒的那份，不得已先挪用了。他跟我们说的时候，头埋得很低，声音哑哑的。我们能说什么呢？只能拍着他的肩膀说“没事，兄弟，我们再攒”。可那之后，阿杰好像就变了，他不再主动提起“隅角”，我们再说起选址和设计，他也总是有些心不在焉。后来，他家里给他托关系在老家找了个稳定的单位，他挣扎了很久，最终还是决定回去了。送他上火车的那天，雨下得很大，他进站前回头看了我们一眼，那眼神复杂极了，有愧疚，有不舍，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。我们都知道，“隅角”对于他，已经从梦想变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。
阿杰走后，我和小敏沉默了很久。但我们互相打气，说没关系，我们两个人也可以。我们调整了规划，把店的规模缩小，觉得希望又回来了。可生活这只手，翻云覆雨。小敏的男朋友在北京发展得不错，希望她过去。她犹豫了整整一个春天。我记得她最后做决定那天，我们又去了那家奶茶店，位置没变，只是老板娘换人了，奶茶的味道也寡淡了许多。小敏捧着杯子，眼泪一颗一颗掉进去，她说：“对不起，我可能……也要走了。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那儿，我们……我们打算结婚了。”
这一次，我连“没事”都说不出口了。我只是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人流，觉得心里那块叫做“未来”的版图，轰然塌陷了一角。我明白，不是爱情打败了友情，也不是现实磨灭了理想，只是，我们各自的人生轨迹，走到了一个岔路口。那个关于“隅角”的梦，太美好，也太脆弱，它需要三个人在同一个时间，拥有同一种决心，朝着同一个方向使劲。而这，几乎是命运的一种奢求。
小敏也走了。我们的微信群，从每天几百条消息，慢慢变成几天一条节日问候，最后，彻底安静了。我独自一人，又去看了几次我们曾经一起看中的铺面，有的已经开了别的店，生意兴隆；有的还空着，玻璃上贴着“招租”的纸条，在风里哗哗作响。我站在那儿，能清晰地记起我们三个当时在这里指指点点的样子，阿杰比划着哪里可以做个飘窗，小敏念叨着这里可以摆一排多肉。那些声音和画面，真真切切，仿佛就在昨天。
我后来按部就班地找了工作，上了班，成了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。朝九晚五，开会，写报告，领薪水。生活谈不上不好，稳定，也……平静。只是偶尔，在加完班回家的深夜，坐在空荡荡的地铁车厢里，看着玻璃上自己疲惫的倒影时；或者是在书店里，看到一本特别想推荐给谁的书，拿起手机却不知该发给谁时，那个关于“隅角”的梦，会像一个遥远而温柔的幽灵，轻轻地撞一下我的心口。
它提醒我，曾经有那么一段岁月，我们年轻，我们热血，我们毫无保留地相信，未来就握在自己手中，可以按照我们精心描绘的图纸，一砖一瓦地建造起来。那个蓝图，至今还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，完好无损，连餐巾纸上那棵歪脖子树，都还是原来的模样。
只是，后来的一切，都与我，与我们，无关了。蓝图还是那张蓝图，只是拿起它的人，已经散落在了天涯。我偶尔会想，如果当初我们真的把“隅角”开了起来，现在会是什么光景？但人生没有如果。那场关于美好未来的规划，成了我们青春时代最盛大、也最遗憾的集体创作，它永远地停留在了那张餐巾纸上，带着奶茶的甜香，和那年夏天，我们无所畏惧的、发着光的眼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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