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那小县城,一到夏天就热得像个蒸笼。我坐在教室里,头顶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,老师在讲台上分析着上次模拟考的试卷。轮到我的作文时,她停顿了一下,然后念出了题目——《我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》。
教室里先是安静,接着响起了几声没憋住的笑。
“文章写得不错,”老师推了推眼镜,“就是梦想不太现实。咱们县十年没出过一个靠写字吃饭的人了。我建议你改成‘教师’或者‘医生’,这样更实际些。”
后排有个男生大声接话:“老师,他是想当那种在咖啡馆里写诗的作家!”
全班哄堂大笑。在那个以考上理工科大学为荣的小城里,想当作家?确实像个笑话。
那天放学后,我最好的朋友搂着我的肩膀说:“别往心里去,大家就是开个玩笑。你说你想当作家,就跟说想当宇航员差不多,太遥远了。”
我点点头,没说话。书包里装着那个写满了故事的本子,突然变得很沉。
回家后,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。母亲敲门问我怎么了,我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事。她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说:“儿子,妈不反对你写作,但咱们得面对现实。你看隔壁家的强子,学计算机,毕业就去深圳了,一个月挣八千。”
我没有争辩。我知道他们是关心我,怕我走一条看不到头的路。
但有些东西,一旦在心里生了根,就拔不掉了。
从那天起,我开始偷偷写作。凌晨四点半,当全家还在睡梦中,我已经坐在书桌前,就着台灯微弱的光写故事。写我们小城的青石板路,写河边洗衣服的妇女,写隔壁总爱下象棋的老大爷。我把作业本反过来用,在背面写,这样别人看见了,也以为我在学习。
这样的日子过了整整一年。有一天,我在县图书馆的旧杂志上看到一个全国中学生写作大赛的通知。我犹豫了很久,最终挑了三篇自己觉得最好的文章,用最工整的字誊写在稿纸上,寄了出去。
寄出去的那一刻,我心里是忐忑的——不是怕落选,而是怕被人知道我又在做“不切实际”的梦。
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,我正在上自习,班主任突然冲进教室,手里举着一封信,声音都在发抖:“全国一等奖!我们学校出了个全国一等奖!”
全班都愣住了。当念到我的名字时,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。那个曾经在课堂上笑我的男生,张着嘴,半天没合上。
那天,我第一次体会到,被嘲笑的梦想一旦照进现实,会发出多么耀眼的光。
但这条路,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。
大学我如愿以偿读了中文系。大二那年,我鼓起勇气把一篇小说投给了一家很受欢迎的文学杂志。一周后,我收到了回复——不是录用通知,而是一张便签,上面只有一行字:“建议作者先学会把句子写通顺。”
我把那张便签贴在书桌前的墙上,每天抬头就能看见。室友问我是不是自虐,我说不是:“我要记住这种滋味,然后证明他错了。”
接下来的三年,我写了又改,改了又写。退稿信攒了厚厚一沓,有时候打开邮箱,看到退稿信,我会先去操场跑几圈,让汗水把失落的情绪冲走,然后回来继续写。
最艰难的是大四那年。同学们都在忙着找工作、实习,而我还在写那些“没人看”的小说。父母打电话来的频率越来越高,话题总是绕不开“未来规划”。有一次,父亲直接在电话里说:“你也二十二了,该醒醒了。写作当爱好可以,但不能当饭吃。”
那晚,我一个人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坐了很久。看着城市的灯火,我第一次认真地问自己:要不要放弃?
就在我几乎要做出决定的时候,手机亮了,是一条邮件通知——我三个月前投给一家省级期刊的小说,被录用了。
那不是多么有名的杂志,稿费也只有八百块。但那一刻,我蹲在天台上,眼泪怎么都止不住。八百块,还不够请室友吃顿饭,却买回了我继续走下去的勇气。
毕业后,我做过很多工作:网站编辑、广告文案、图书校对……但无论做什么,我都没有停止写作。凌晨五点,周末,节假日,这些别人休息的时间,都是我的创作时间。
转机发生在一个很普通的周二。
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,对方说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,在网上看到了我发表的几篇小说,问我有没有兴趣出本书。
我愣了半天,才确认这不是恶作剧。
接下来的半年,我利用所有下班时间整理书稿。那段时间,我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,咖啡当水喝。有次在公交车上改稿子,坐过了七站都浑然不知。
但当我把完整的书稿发出去的那一刻,我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。
新书发布会那天,来了不少读者。有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怯生生地走过来,递给我一本我的书:“老师,我……我也喜欢写作,但身边的人都说这不现实。”
我看着他,就像看到了十六岁的自己。
我在书的扉页上给他写了一句话:“所有被嘲笑的梦想,都值得被认真对待。”
现在,我的第三本书马上就要出版了。偶尔还会遇到质疑的人,但我不再解释,只是笑笑。因为我知道,梦想这东西,不是用来说的,是用来做的。
去年回家,翻出高中毕业纪念册,在“我的梦想”那一栏,我写的是“成为作家”。旁边有几个同学当时的留言:“祝你成功”、“加油”,也有半开玩笑的“成了记得给我签名”。
合上纪念册,我突然很感谢那个十六岁的自己——感谢他在所有人的笑声中,没有真的放弃;感谢他在无数个凌晨四点起床,就着台灯写字;感谢他即使被退稿那么多次,还是继续写了下去。
那些曾经让我抬不起头的嘲笑,如今都成了我最坚硬的铠甲。而那个被所有人认为不切实际的梦想,终于从纸上的一句话,变成了我生命中最闪亮的勋章。
如果有人问我,实现被嘲笑的梦想是什么感觉?我会告诉他:就像在黑夜里走了很久很久的路,久到你几乎要忘记阳光的样子。然后突然有一天,你翻过最后一座山,看见满天霞光——那一刻你会明白,所有的黑暗,都是为了这一刻的闪耀所做的铺垫。
而最亮的那道光,往往来自你最黑暗的时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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