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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看这个，”她把宣传单递给我，声音里带着期待，“说是有个仪器，戴在头上就能治老年痴呆。”
我接过来一看，是那种专门针对老年人的健康讲座发的广告。上面用醒目的字体写着“科技突破”、“无需吃药”、“三个月见效”。我心里咯噔一下，本能地觉得不靠谱。
“妈，这种东西还是要谨慎些。”我试图劝她。
母亲的眼神黯淡了一下，随即又亮起来：“隔壁李阿姨说她亲戚用了，记性好多了。才两千八，不贵的。”
看着她满怀希望的样子，我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。自从父亲前年确诊阿尔茨海默症后，母亲就没有一天安心过。从最初偶尔忘事，到后来找不到回家的路，再到现在连我和母亲都时常认不出来，这个过程把母亲的心都揉碎了。
她试过所有听说能治痴呆的方法——从昂贵的保健品到偏方草药，从每天坚持让他背古诗到逼他做数学题。每次带着希望开始，最后都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。
“就试试吧，”母亲近乎哀求地说，“万一有用呢？”
那个所谓的“治疗仪”第三天就送到了。打开纸箱，里面是个略显简陋的头盔状设备，几根电线连着一个巴掌大的控制器。使用说明写得很简单：每天佩戴一小时，刺激大脑活性。
从那天起，母亲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。每天下午三点准时，她都会温柔地哄着父亲戴上那个头盔。父亲起初很抗拒，总是想把它扯下来。母亲就一边握着他的手，一边轻声细语地安抚：“老头子，戴上这个病就好了，你就能认出我来了。”
有时父亲会突然安静下来，盯着母亲看很久，然后含糊地问：“你是谁啊？”每到这时，母亲眼里就会涌出泪花，却还要强装笑容：“我是你老伴呀。”
一个月过去了，父亲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，反而更加严重。他开始在夜里起床游荡，有次把衣柜当成了厕所。母亲更瘦了，眼下的黑眼圈越来越深，可她对那个仪器却越发执着。
“可能是时间不够，”她自言自语，“说明书上说要坚持三个月。”
我偷偷查过资料，咨询过医生，得到的答复都是：目前世界上还没有能够治愈阿尔茨海默症的仪器。可每次我想和母亲深入谈谈，看到她那双布满血丝却依然倔强的眼睛，话就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。
转折发生在一个雨夜。父亲半夜起床，不知怎么把那个仪器翻了出来，抱在怀里就要往门外走。母亲被惊醒，急忙拉住他。
“要去上班了，”父亲很认真地说，“这个是我的工作装备。”
母亲试图取下仪器，父亲突然激动起来，一把推开她：“别碰我的东西！”
母亲跌坐在地上，愣住了。几秒钟后，她突然放声大哭——那不是普通的哭泣，而是长年累月的压力和失望终于决堤。父亲被她的哭声吓住了，呆呆地站在原地。
我闻声赶来，看见母亲坐在地上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。她抓起那个仪器，狠狠地摔在地上。
“都是骗人的！根本没用！”她几乎是嘶吼着，“你还是不认识我！还是不认识！”
塑料外壳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父亲被吓得缩了缩脖子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过了一会儿，他慢慢走过去，怯生生地拉了拉母亲的衣袖：
“你别哭了...我请你吃糖好不好？”
母亲抬起头，看着父亲天真而无辜的眼神，哭得更凶了。但这次，她的哭声里多了些什么——像是某种长久以来紧绷的东西终于断裂了，随之而来的是释然。
第二天清晨，我看见母亲仔细地扫起仪器的碎片，装进那个原来的纸箱里，然后用胶带封好。
“妈...”我不知该说什么。
母亲转过身，脸上有疲惫，却也有了一种许久未见的平静：“我想明白了，你爸这病，不是靠什么仪器能治好的。”
她走到父亲身边，他正专心地摆弄一个空药瓶。母亲轻轻抚摸他的头发，他抬起头，对她露出一个模糊的微笑。
“至少他现在还会笑，”母亲说，“这就够了。”
从那以后，母亲不再执着于“治好”父亲。她开始接受现状，学习如何与疾病共处。她不再逼父亲认人，而是陪他看他最喜欢的京剧光盘；不再纠正他的胡言乱语，而是试着理解他混乱话语背后的情感；不再为他把饭撒得到处都是而发火，而是耐心地一勺一勺重新喂他。
那个被骗的两千八百块钱，母亲后来很少提起。有一次社区组织防诈骗讲座，她悄悄对我说：“其实我当时不是不知道可能上当，只是太想相信真的有奇迹了。”
我忽然明白，母亲买的哪里是什么治疗仪，她买的是希望，是在无边黑暗中看到的一丝光亮，哪怕这光亮是虚假的。
如今父亲已经离世三年多了。整理遗物时，我又看到了那个封存完好的纸箱。母亲让我直接扔掉，没有任何犹豫。
“你爸最后那段时间，虽然谁都不认识了，但我知道他能感觉到爱。”母亲平静地说，“这就比什么仪器都管用。”
是啊，在疾病面前，我们总是渴望立竿见影的解决方案，渴望科技带来的奇迹。可有些路注定要一步一步走，有些陪伴注定无法被任何设备替代。那个治疗仪虽然没有带来承诺的效果，却阴差阳错地让母亲明白了：爱，不需要被记得，只需要被感受。
每当夜深人静，我偶尔还会想起父亲戴着那个滑稽头盔的样子，想起母亲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的眼神。这些记忆不再让我心痛，反而成为一种提醒：在生命不可避免的衰退面前，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，也许不是徒劳地抵抗，而是温柔地陪伴，直到最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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