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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，心里软成一片。这两个月他在外地出差，每天视频时背景都是酒店房间相同的米色墙壁。现在人回来了，魂儿好像还飘在半路上。
“饿不饿？给你下碗面？”我捋了捋他额前乱糟糟的头发。
他摇摇头，声音带着沙哑：“在飞机上吃过了。就是累，想好好睡一觉。”
我起身要去给他放洗澡水，他却轻轻拉住我的手腕：“对了，行李箱里有几件换下来的衣服，你明天要是有空，帮我洗一下好吗？”
这话说得自然极了，像随口提起今天天气不错。我的手却停在半空，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咯噔了一下。
走进浴室，热水哗哗流进浴缸，蒸汽慢慢模糊了镜子。我看着镜子里那个模糊的自己，突然想起十年前，我们刚住在一起的时候。
那时他可不是这样的。
记得第一个周末，他抱着一大堆脏衣服站在洗衣机前，像个面对未知生物的小学生。我走过去想帮忙，他特别认真地说：“你教我吧，我不能永远依赖你。”那个下午，我们研究了半天洗衣液该倒多少，深色浅色要怎么分开，他拿个小本子记笔记，模样认真得可爱。
后来他洗坏了我最喜欢的那件白衬衫，染上了蓝色。他懊恼得不行，我却觉得那件染花的衬衫特别好看，像天空不小心掉下了一小块云。
从什么时候开始，“你教我”变成了“你帮我”呢？
我蹲在地上打开他的行李箱。最上面整整齐齐叠着干净衣服，下面塑料袋里装着换洗的——三件衬衫、两条裤子、五双袜子，还有那件我去年送他的深蓝色T恤，领口已经有点松了。
拿起那件T恤闻了闻，有股陌生的洗衣液香味，和他平时用的不一样。这两个月，他就是在陌生的城市，用着陌生的洗衣液，每天把穿过的衣服丢进酒店的洗衣篮里吧。也许正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，回到家，才会下意识地把脏衣服交给我，仿佛这样就能找回一点“家”的感觉。
我把衣服一件件捡出来，发现他衬衫的袖口磨破了一个小洞，不大，但很明显。要是在以前，他肯定会举着袖子给我看：“老婆，这里破了个洞。”然后我们就会一起商量怎么补，或者干脆去买件新的。可现在，他就让这个洞在那里，什么都没说。
我突然明白了——他不是在让我“帮忙”洗衣服，他是在用这种方式，重新确认这个家的存在。就像小动物会在熟悉的地方留下气味，他把这些带着旅途风尘的衣服交给我，是在说：我回来了，我真的回来了。
洗衣机开始工作的声音从阳台传来，轰隆隆的，像远方的雷声。我站在那儿看着滚筒一圈圈转动，衣服在里面上下翻滚，忽然想起妈妈说过的话。
那年我刚结婚，妈妈来我们家，看见阳台上晾着他的衬衫，叹了口气：“傻丫头，以后有你洗的。”我当时不服气：“现在都有洗衣机，谁还手洗啊。”妈妈摇摇头：“不是说这个。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懂了，给一个人洗一辈子衣服，是件很重的事。”
现在我才有点明白妈妈的意思。洗衣服这件事，看起来最简单不过，可当你一次次接过另一个人的脏衣服，泡在温水里，揉搓干净，晾在阳光下，再叠好放进衣柜——这个过程，其实是在一遍遍确认：我在乎你的冷暖，在乎你出门在外的体面，在乎你回到家时的舒适。
而这些，他可能从来不会说出口，就像他不会说“谢谢你把我照顾得很好”，他只会说：“帮我洗一下衣服。”
深夜两点，我起身去阳台收衣服。他的白衬衫在夜风里轻轻摆动，像半个透明的月亮。我把它收下来抱在怀里，闻到阳光和洗衣液混合的干净味道。这时，一双手从背后环住我，他把下巴搁在我肩上。
“怎么这么晚还不睡？”他问，声音里带着刚醒的鼻音。
“收衣服。明天要下雨了。”
他静静抱了我一会儿，然后说：“我来叠吧。”
我们坐在客厅地板上，他认真地叠着那些还带着余温的衣服。动作不太熟练，但很仔细。叠到那件袖口破了的衬衫时，他停下来，对着灯光看了看那个小洞。
“差点忘了，”他笑了笑，“在工地考察时刮破的。当时还想，回来要告诉你这个洞的故事。”
“什么故事？”
“那天刮大风，我帮一个老师傅固定挡板，袖子被铁丝钩住了。老师傅说，你这衬衫不便宜吧，弄破了多可惜。我说没事，我老婆会补。”他抬头看我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特别亮，“其实我知道你不会补，但我就是突然很想你。”
我接过那件衬衫，轻轻抚过那个破洞。原来这不是一个需要修补的缺陷，而是一个故事的印记。他带着这个洞走了那么远的路，是为了回来讲给我听。
衣服叠好了，整齐地放在沙发上。他伸了个懒腰：“现在感觉真的到家了。”
后来我常想起这个夜晚。婚姻啊，有时候真的就像洗衣服——你把对方生活里的风尘仆仆收纳过来，加上一点温柔的清洁剂，在时间的流水里慢慢揉搓。有些污渍一次洗不干净，要反复多次；有些衣服需要特别呵护，有些则可以随便机洗。最重要的是，你要记得每件衣服的特点，知道它什么时候需要晾晒，什么时候应该收纳。
而那个说“回家休息”却让你洗衣服的人，也许不是在推卸责任。他只是在用最日常的方式，把自己重新交回到你们共同的生活里。那些脏衣服，是他从外面世界带回来的故事、疲惫和牵挂。他交给你，是因为相信你能把这些都变成干净温暖的明天。
现在，每次他出差回来，我还是会接过他的脏衣服。但我不再觉得那是个任务，而是一个仪式——欢迎回家的仪式。在这些细碎的、看起来不太公平的分工里，藏着我们之间最深的信任：我放心地把疲惫交给你，你温柔地把我接住。
生活就是这样吧，没有那么多轰轰烈烈。真正的深情，往往藏在“帮我洗一下衣服”这样普通的话里，等着你用一生的时间去听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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