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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婆的故事没有书，全都装在她那颗满是白发的脑袋里。她靠在床头，我蜷在她身边，被子拉倒下巴颏儿，只露出一双眼睛，在昏暗的床头灯下，亮晶晶地望着她。她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、像阳光晒过的棉花味道，混着一点点皂角的清香，那是我童年里最安心的气息。
她讲得慢，声音像秋天里快要烧尽的炉火，温温吞吞的。故事的主角有时是狡猾的狐狸，有时是憨厚的熊，有时，就是她小时候村子里那个走夜路总会遇到鬼打墙的二愣子。她讲到紧张处，会故意停顿，拿起床头柜上的搪瓷杯，慢悠悠地喝一口水。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，大气不敢出，直到她放下杯子，用指头点点我的鼻尖，笑着说“后来啊……”，那口气才敢长长地舒出来。
可我几乎从未听过那些故事的结局。
往往是在故事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——狐狸马上就要骗到乌鸦嘴里的肉了，或者那个二愣子刚刚看见远处有一星磷火在跳——外婆就会俯下身，轻轻拍着我的被子，说：“好啦，今天太晚了，该睡了。剩下的，明天再讲。”
“不嘛，外婆，再讲一点点，就一点点！”我总会扯着她的衣袖哀求。
“不行不行，”她态度很坚决，眼角的皱纹却堆满了慈爱，“小孩子熬夜会长不高的。听话，明天接着讲。”
于是，在那个最吊人胃口的悬念处，故事便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。我带着满脑子的“后来呢”，在外婆有节奏的轻拍和那熟悉的气息包裹下，不甘不愿地滑入梦乡。梦里，常常还在延续着那个未完成的故事，情节光怪陆离。
那时候，我以为，“明天”是理所当然的。今天的暂停，只是为了给明天一个更精彩的开始。那个“剩下的故事”，成了连接今天和明天的、最甜蜜的桥梁，也成了我和外婆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契约。
后来，我上学了，年级越来越高，功课越来越忙。外婆依旧会来小住，睡前故事的仪式却渐渐变得稀疏。有时是我在台灯下赶作业，外婆推门进来，张了张嘴，看到我满桌的试卷，又把话咽了回去，只是默默放下一杯温牛奶。有时是我在外面和同学玩到很晚才回家，客厅里只剩下一盏守夜的小灯，外婆早已睡下。
那个“剩下的故事”，像一件被遗忘在箱底的旧衣裳，虽然还在，却很少被想起了。我和外婆的关联，从每晚固定的故事时间，变成了饭桌上的几句闲聊，变成了她反复叮嘱的“天冷加衣”。
再后来，我去了很远的外地读大学，一年回去两次。手机和网络让联系变得方便，却也变得廉价。和外婆的通话，总是那几句：“吃饭了吗？”“钱够不够花？”“照顾好自己。”电话那头，她的声音依旧温和，我却能听出里面小心翼翼的距离感，她怕打扰我，怕占用我“宝贵”的时间。我们之间，那条由无数个睡前故事编织成的、绵密而柔软的纽带，在不知不觉中，被距离和时间磨得越来越细，越来越薄。
直到那个冬天的凌晨，我接到母亲的电话，声音哽咽而急促。我连夜买最早一班的机票赶回去，一路上的心情，比任何一个被中断的故事结局都要忐忑和慌乱。
我看到她时，她安静地躺在那里，像是睡着了，表情平和，只是再也闻不到那阳光混合皂角的熟悉气息。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存在过的痕迹，那只她常用的搪瓷杯，还放在床头柜上。
那一刻，万籁俱寂。巨大的悲伤还没有立刻化作泪水，它先是以一种无比清晰的认知，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心里：那个关于狐狸，关于熊，关于二愣子的，所有“剩下的故事”，再也没有“明天”了。
我和外婆之间，这本厚厚的、写满了日常与回忆的书，就在某一个平平无奇的章节之后，没有预告，没有缓冲，被命运“啪”地一声，彻底合上了。我们，就这么没了关联。
我坐在她曾经给我讲故事的床沿，握着她已经冰凉的手，忽然明白了她当年的“狠心”。她不是不愿意把故事讲完，她是在用那种方式，为每一个平凡的日子，埋下一个期待的伏笔，拴住一个“明天见”的约定。她延长的不只是故事，更是我们之间那份独一无二的、紧密的联结。
而我，却在成长的路上，亲手把那一个个伏笔弄丢了，把那一声声“明天见”，变成了遥遥无期的“以后再说”。
如今，我也常常在夜晚，给我的孩子讲故事。我也会在情节的关键处停下来，亲亲他的额头，说：“宝贝，该睡觉了，剩下的，我们明天再讲。”
他也会像我当年一样，撅起嘴，不情愿地撒娇。
看着他闭上的眼睛，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，我心里会涌起一阵复杂的暖流。我是在为他制造甜蜜的悬念，也是在为自己，偿还一份跨越了时光的亏欠。我多么希望，我的外婆能看到这一幕。
只是，我自己的那个“睡前故事”，永远停留在了最扣人心弦的那一页，再也无法翻篇。我和外婆，也就永远地，停留在了那个“没了关联”的结局里。这成了我心底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，每当夜深人静，风吹过窗户的缝隙，听起来，都像是一声悠长的、未完待续的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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