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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记得清清楚楚，那是去年九月初，天还热得很。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进了我们村，下来个四十来岁的男人，穿着白衬衫、黑西裤，腋下夹着个皮包，头发梳得油亮。他自称姓王，是城里一家大食品公司的“采购经理”。他直接找到了我们村长老李家，说是要大量收购核桃，做高档礼盒，专供大商场和年节送礼的。
消息像长了翅膀，当天晚上就传遍了全村。我们这地方，别的没有，就是核桃多。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棵核桃树，好的年景，一棵树能收上百斤。可往年，都是零散着卖给小贩，价格压得低，还不一定全要。这回来了个大老板，说要“长期合作”、“有多少要多少”，大伙儿的心都热了。
王经理在村里住了两天，天天在老李家好吃好喝。他说话特别好听，一点儿架子都没有。他拍着胸脯保证，只要我们的核桃符合他的标准——个头大、饱满、壳薄——他给出的价格，绝对比市场价每斤高出两三块钱。他还拿出了一份打印好的“合作意向书”，上面盖着红彤彤的公司公章，看着特别正规。他说，公司急着要货，国庆节前就要第一批，让我们抓紧时间准备，有多少他收多少。他还特意强调，因为是做高档礼盒，品相要求高，让我们一定把最好的核桃挑出来，别掺次货。
谁能不信呢？他那诚恳的样子，那盖着公章的文件，还有那让人心动的价格。村里几个老人还有点犹豫，说没见过这么大方的主儿。王经理立马就说：“大爷，我们是大公司，讲的是信誉！以后咱们年年合作，你们村的核桃，我们公司包了！” 这话听着多提气啊！
那之后的一个多星期，我们村简直像过年。天不亮，男女老少就全上山了。打核桃的，捡核桃的，挑核桃的，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堆得像小山一样。那几天，空气里都飘着核桃青皮那股涩涩的、但又带着希望的味道。我跟我爹妈，还有我媳妇，没日没夜地干，把家里五棵老核桃树的果子全打了下来。光是坐在院子里用小锤子轻轻敲掉青皮，再把白净的核桃晾干，就花了我们整整三天功夫。我媳妇的手都被核桃皮的汁液染得黑黄，洗都洗不掉。我爹笑着说：“值！今年这核桃能卖上好价钱，给咱孙子攒点上学的钱。”
我们不仅把家里往年积攒的旧核桃都重新筛选了一遍，还把本来打算留着自己吃的一些特大个的也拿了出来。心里想着，人家老板要的是最好的，咱们不能糊弄人，信誉是相互的。村里好几户人家，甚至把还没完全熟透的、打下来有点嫩的核桃也提前收了，就怕赶不上这趟“好事”。张三叔家劳力少，还特意把他嫁到外村的闺女、女婿叫回来帮忙。那段时间，村里聊的都是核桃，算的都是能多赚多少钱，充满了对好日子的盼头。
终于，到了约定的交货日子。那天一大早，村口的打谷场上就挤满了人，一筐一筐、一袋一袋的核桃摆得满满当当，太阳照在上面，泛着油亮亮的光。我们心里都美滋滋的，就等着王经理的车队来，过秤、拿钱。
九点多，王经理那辆黑色小车终于来了，但就他一个人，后面根本没跟着他之前说的大货车。他一下车，脸上那和气的笑容不见了，皱着眉头，背着手，在核桃堆里走来走去。他随手抓起一把核桃，掂量掂量，又捏开几个看看，然后不停地摇头。
我们心里开始打鼓。村长老李赶紧上前递烟，问他咋啦。王经理把烟推开，叹了口气，一脸为难地说：“老李啊，各位乡亲，这事儿……有点难办啊。”
他拿起一个核桃，指着说：“你看，这个个头不够大。”又拿起一个：“这个壳有点厚。”再掰开一个：“你看，这里面的仁儿不够饱满，颜色也发暗。这跟我们公司要求的高档礼盒标准，差得太远了！”
大伙儿一听就急了。我们可是按他说的，把最好的都挑出来了啊！我忍不住说：“王经理，这都是我们精挑细选的，往年这样的都能卖上好价钱！”
他看了我一眼，摇摇头：“小伙子，往年是往年。我们公司要求高，你们这货，说实话，也就是普通市场的水平。要是按之前说的那个价收，我们公司得亏死！”
空气一下子凝固了。打谷场上鸦雀无声，只有知了在树上烦人地叫着。
沉默了半晌，王经理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，说：“这样吧，我看大家也不容易。这货呢，我勉强收了。但是价格，只能按现在市场价的七成算。你们要是愿意，我就打电话叫车来拉货。要是不愿意，那我也没办法，你们另找买主吧。”
市场价的七成？！这比往年小贩给的价格还低一大截！人群一下子炸了锅。有人气得脸红脖子粗，要跟他理论；有的大婶当场就哭出了声，一边哭一边数落自己这些天白辛苦了；我爹蹲在地上，一个劲儿地抽烟，手都在发抖。
我们能怎么办？核桃这东西，不能久放，尤其是去了青皮的，时间一长容易出油、变味，就更不值钱了。而且我们为了备货，耽误了农时，家里其他活计也落下了。要是他不收，这么多核桃砸在手里，损失更大。
讨价还价了半天，他最后只同意加到市场价的七成五，一分都不能再多。他还摆出一副“爱卖不卖，我是帮你们”的施舍嘴脸。
那天，看着我们辛辛苦苦、满怀希望准备的核桃，被装上车拉走，换回来的那点钱，扣掉成本，几乎没剩下什么。打谷场上，一片唉声叹气。张三叔蹲在墙角，抱着头，一动不动。我媳妇看着手里那点薄薄的钞票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我儿子跑过来，仰着头问：“爸，卖了核桃，能给我买新书包吗？”我喉咙像堵了块石头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后来我们才慢慢回过味儿来，这就是个精心设计的骗局。他先是用高价和“包收”的承诺诱惑我们，让我们集中精力、不惜成本地备货，甚至把可能卖给别人或者自己留着的货都集中起来。等到我们货备足了，没有其他退路了，他再找各种借口拼命压价。我们就像砧板上的鱼，只能任他宰割。他那份“意向书”，估计公章都是假的。什么狗屁高档礼盒，根本就是子虚乌有！
那件事之后，村里沉闷了好久。大家见面都不太愿意提核桃的事，感觉被抽空了力气。不仅仅是因为经济损失，更是因为那种被欺骗、被愚弄的屈辱感。我们捧出真心实意，相信别人，换来的却是算计和坑害。那种信任崩塌的感觉，比亏了钱更让人难受。
现在，又到了核桃成熟的季节。看着满树的果子，我心里五味杂陈。我时常会想，那个王经理，不知道又开着车去了哪个村子，用同样的话术，骗着另一群像我们一样淳朴、一样渴望过上好日子的农民。而我们，除了提醒自己和孩子，以后要多长个心眼，还能做什么呢？
那片核桃林还在，风吹过叶子，沙沙作响，好像还在诉说着去年的委屈和无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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