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它就躺在我抽屉的最深处，用一个牛皮纸信封装着，封口被我反复粘合，边缘已经有些毛糙了。信纸是特意选的，带着浅浅的米色纹理，摸上去有细微的沙沙声。上面的字，是我写了又涂，涂了又写，折腾了整整三个晚上才定稿的。每一个字都像从我心上剜下来的肉，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孤注一掷的勇气。
里面写了什么？现在想来，无非是一个怯懦者在无人看见的角落，所有的痴心妄想。写第一次见你时，你穿着的那件白色衬衫，衣角被风吹起，像鸽子的翅膀；写你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尾音，像带着小钩子，总能轻易钓走我全部的注意力；写我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、细碎的快乐与悲伤，它们都因你而起，像夜空里遥远的星辰，明明灭灭，构成了我整个青春期的宇宙。
我甚至幻想过你收到信时的样子。你会是惊讶，是困惑，还是会有一丝丝，哪怕只有一丝丝我所期盼的欣喜？这些幻想支撑着我，让我像个怀揣着巨大秘密的贼，既兴奋又惶恐地度过了许多个日夜。
可勇气这东西，来得快，去得也快。当真正要把这封信交出去，让它去决定我命运的走向时，我退缩了。我怕。怕这沉甸甸的心意成了你的负担，怕你礼貌而疏离的回应，更怕连现在这样，偶尔能远远看上一眼的资格都失去。那份小心翼翼的暗恋，像一层透明的玻璃，隔在我和你之间，我看得见你，却不敢伸手，怕一触碰，整个世界就碎了。
于是，在一个无风的傍晚，我带着那封信，走到了河边。
夕阳把河水染成了一种暖昧的橘红色，水流平缓，像时间本身。我选了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，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信封。它已经被我的体温焐热了，像一颗活着的心脏，在我掌心微弱地跳动。
我没有立刻烧掉它。我就那么坐着，把它从头到尾，又在心里默读了一遍。那些滚烫的、笨拙的句子，此刻读来，竟有些可笑，又有些可悲。它们是我全部心事的结晶，如今却要由我亲手毁灭。
打火机“咔哒”一声，幽蓝的火苗窜了出来。我迟疑了一下，将信纸的一角凑了上去。
火焰先是试探性地舔舐着边缘，然后，像得到了鼓励，“呼”地一下蔓延开来。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吞噬着那些米色的纹理和黑色的字迹。我所珍视的、反复斟酌的每一个字，都在火焰中痛苦地蜷曲、变黑，最终化为一种更轻盈的存在——灰烬。
一股带着焦糊气的青烟升起，有些呛人。我看着那火焰，它燃烧得那么专注，那么彻底，仿佛不是在毁灭，而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。火光映在我的脸上，有些发烫，像我此刻的心情。
很快，火焰熄灭了。信纸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堆灰黑色的、结构松散的灰烬。它们静静地躺在石头上，还保留着纸张大概的形状，但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。一阵微风吹来，它们最边缘的部分便簌簌地动了一下，像蝴蝶颤抖的翅膀。
就是现在了。我想。
我站起身，捧起那捧尚有余温的灰烬，走到水边。我深吸一口气，对着它们，用力地吹了出去。
我期待着，它们能像电影里那样，纷纷扬扬地散开，乘着风，飘向河面，完成最后一次，也是唯一一次奔赴你的旅程。
可是，没有。
风，不肯送。
那阵我寄予厚望的微风，在接触到灰烬的瞬间，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。它只是懒懒地拂过，非但没有将灰烬带走，反而让它们像失去了支撑，“噗”地一下，大部分径直向下，沉甸甸地落进了脚边的河水里。只有极少数的、最细碎的颗粒，在空中打了个无奈的旋儿，然后也毫不留恋地坠落了。
它们甚至没有漂浮一下。就那样，直挺挺地，被暗绿色的河水瞬间吞没，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激起。水面很快恢复了平静，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。
我愣住了，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。
原来，连风都不肯帮我。它不肯带走我这卑微的、最后的念想。它用一种最直接、最残酷的方式告诉我：结束了。你的心事，你的爱恋，你所有的不甘和挣扎，连一阵最轻的风都承载不起，它们只配这样沉默地、无人知晓地沉没。
那一刻，我心里没有巨大的悲伤，也没有撕心裂肺的疼痛。只是一种空。一种彻头彻尾的、冰凉的空。仿佛我身体里最柔软、最温热的那一部分，也跟着那捧灰烬，一起沉到河底去了。
我站在河边，看了很久很久。直到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，暮色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，将我吞没。
回去的路上，我走得很慢。城市华灯初上，车流如织，人声鼎沸。这一切都与我无关。我的世界，在刚才那几分钟里，已经完成了一场寂静的坍塌。
后来，我慢慢明白了一些事情。那封没有寄出的信，和那阵不肯送的风，或许都是命运对我的怜悯。它用这样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，保全了我可怜的自尊，也避免了一场可能发生的、更大的难堪。
有些爱，生来就是见不得光的。它们只适合在心底最幽深的角落，独自生长，独自茂盛，然后，再独自枯萎，腐烂，化作滋养下一段人生的泥土。它们不需要观众，也不需要回应。它们的存在本身，就是全部的意义。
只是，在往后的岁月里，每当听到“情书”二字，我总会想起那个无风的傍晚，想起那堆拒绝远行、执意沉没的灰烬。它们成了我青春记忆里一个永恒的定格，一个沉默的墓碑，下面埋葬着我未曾说出口的、最好的时光。
那阵风，不是不肯送。它是在告诉我，该放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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