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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说的好地方是城郊的一个小山坡，不高，但视野开阔。我们铺了张旧毯子坐下，一抬头，就被漫天星星镇住了。真的，我从没见过那么多星星，密密麻麻的，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装满钻石的盒子，撒了一天一地。银河模模糊糊地横在那里，浅浅的一条光带。
我激动得不行，拽着他的胳膊，一会儿指北斗七星，一会儿找织女星，嘴里叽叽喳喳的。“你看那颗真亮！”“那边是不是流星？哎呀，过去了！”他只是“嗯”、“啊”地应着，头都没怎么抬。
起初，我以为他只是在回一两条紧急消息。可十分钟过去了，半小时过去了，他那个方寸屏幕发出的幽蓝光芒，几乎成了我视野里最刺眼的光源。那光打在他脸上，明灭不定，映出一种我全然陌生的专注。他的拇指不停地滑动，嘴角偶尔会因为屏幕上的内容牵起一丝笑意。那笑意，不是给我的。
山里的夜晚其实有点凉，风一阵阵吹过来，我穿着短袖，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可这些，他好像都没感觉到。
“你在看什么呀？”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是好奇，而不是抱怨。
他头也不抬：“没什么，工作群有点事，马上就好。”
这一句“马上”，变得无比漫长。毯子就那么点大，我们并肩坐着，距离不超过二十公分，可我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整条银河。星星是他的，手机是他的，那个我触摸不到的网络世界是他的。而我，只是一个坐在他旁边，有点多余的观众。
我不再指星星了，也闭上了嘴，只是抱着膝盖，安安静静地看着夜空。真安静啊，能听到远处高速路上车子开过的声音，能听到草丛里的虫鸣，还能听到他偶尔敲击屏幕发出的、细微又清晰的“嗒嗒”声。那声音像小锤子，一下一下，敲在我那颗原本滚烫、期待的心上。
我甚至开始研究起他的侧影。他低头的时候，额发会垂下来，挡住眼睛。鼻梁在手机光线下投下一小片阴影。他真好看啊，可这份好看，此刻与我无关。他像是被那个小小的方盒子摄走了魂魄，留在我身边的，只是一具好看的皮囊。
后来，他大概是处理完了所谓“紧急”的事，终于把手机熄了屏，塞回口袋。他好像忽然发现世界清静了，扭过头看我，说：“怎么不说话了？”
我看着他的眼睛，那里面还残留着屏幕的刺激，显得有些空洞和疲惫。我张了张嘴，想说“星星都快谢了”，想说“风很凉”，最后却只是笑了笑，说：“没什么，星星真好看。”
他也抬头看了看天，附和道：“是啊，真不错。”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杯白开水。
回去的路上，我还是搂着他的腰，但没再把脸贴上去。风呼呼地从耳边过，我心里空落落的。那个夜晚，名义上是属于我们俩的浪漫，但实际上，是我一个人，看了一场盛大而寂寞的星空电影。他是那个买了票却一直在门外打电话的人。
后来，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。
我们一起吃饭，菜上来了，他要先拍照，然后修图，发朋友圈，接着就开始回复朋友圈的评论。热气腾腾的饭菜在我眼前慢慢变冷，他的兴奋点，全在于收到了多少个赞。
我们去看电影，黑暗中，我能用余光看到他手机屏幕时不时亮起，他低着头，手指飞快地打字。银幕上上演着生离死别，他的脸却在手机光里显得无比平静，甚至有点麻木。剧情里的高潮与反转，我激动或难过时想跟他交换一个眼神，看到的永远是他盯着屏幕的头顶。
甚至，有一次我生病发烧，头晕得天旋地转，他过来照顾我。喂我吃完药，他坐在我床边，说“你睡会儿，我陪着你”。我昏昏沉沉地闭上眼，觉得特别安心。可等我因为口渴而醒来时，看见他正靠在椅子里，戴着耳机，看着手机里的篮球赛，拳头紧握，一脸投入。他完全没发现我醒了。我看着他因为一个进球而差点欢呼出声，又强忍下去的样子，忽然觉得，我这场病，来得真不是时候，耽误他看球了。
我跟他沟通过，也吵过架。我说：“你能不能放下手机，看看我？”
他每次都是一脸歉意，连连道歉：“对不起对不起，是我的错，下次不会了。”他还会把手机主动放到一边，甚至关掉声音，以此表决心。但那状态维持不了多久，就像有烟瘾的人，忍一会儿就浑身不自在，眼神开始飘忽，手指下意识地摸索，最后总会找到一个看似“正当”的理由——“我看看时间”、“好像有短信震动”、“老板可能找我”，然后，又理所当然地回到了那个虚拟世界。
我渐渐明白了，那不是一次两次的疏忽，那是一种习惯，一种状态。我在他身边，但我是在和那个看不见的、庞大的信息流争夺他的注意力。而我，往往是败下阵来的那一方。
那个看星星的夜晚，像一根刺，早早地就扎进了我心里。后来发生的所有类似事情，都像是在把这根刺往更深处推。我开始怀疑，是不是我不够有趣，是不是我讲的话太无聊，所以他才需要不断地从手机里寻找新鲜刺激？
再后来，我们分开了。原因很多，但这根刺，无疑是让感情最终发炎化脓的重要原因之一。
分开很久以后的一个晚上，我和几个朋友去露营，又看到了满天繁星。朋友们吵吵闹闹，拍照，玩游戏。我独自走到稍远一点的黑暗里，仰着头。星空还是那样，浩瀚，璀璨，亘古不变。
我忽然想起了他，想起了那个夜晚。心里已经不难过了，只是特别清晰地明白了当时那种席卷我的失落感究竟是什么。
我要的，从来不是星星本身。再美的风景，如果身边人的心不在，那风景就是死的。我要的，是“共在”的体验。是我的手被他紧紧握着，在我惊呼一颗流星时；是我的头靠在他肩膀上，在他指着星座讲故事时；是我们分享同一刻的震撼、宁静与喜悦。是那种“我们在一起，感受这美好”的确认感。
而他，给了我一幅华丽的背景布，却拒绝与我同台。他人在，但神不在。那种感觉，比直接的争吵或冷漠更让人孤独。争吵和冷漠至少还是一种交互，是两个人之间的事。而当你面对一个沉浸在手机里的人，你是在与一个“非人”的物体竞争，你所有的情绪、所有的分享欲，撞上去，都像石沉大海，连个回响都没有。那种被无视、被隔绝的感觉，能一点点磨掉一个人所有的热情和期待。
现在，我偶尔还是会看到那些一边吃饭一边各自玩手机的情侣，看到电影院里亮起的零星屏幕光。我会想，也许他们自有其相处之道吧。但我很清楚，那不是我想要的。
那个看星星的夜晚，最终教会我的的是，再先进的通讯工具，也无法替代一次专注的凝视，一次用心的倾听。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，真的不是生与死，而是我就在你身边，满心欢喜地想与你分享一整片灿烂星空，而你，却只关心你手里那块冰冷的、发着光的玻璃屏幕。
星光虽美，照不亮一颗低垂的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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