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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跟陈律师办的第一起案子，是个挺常见的民间借贷纠纷。当事人是位六十多岁的大妈，借给老邻居二十万，连张像样的借条都没有，只有几个模糊的银行转账记录。大妈急得直抹眼泪，说那是她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。我当时想，这证据太薄弱了，法律上讲，风险很大。我吭哧吭哧地准备了一大堆法条和类似判例，想在陈律师面前表现一下。
陈律师却只是翻了翻我整理的材料，然后轻轻推到一边。他带着我，没先去法院，而是去了大妈家所在的那个老小区。他不急着问案子，而是陪着大妈在楼下小花园里坐着，聊她和老邻居几十年的交情，聊他们怎么一起在院子里种花，聊她孙子考上了哪所大学。我就坐在旁边，听着，心里还有点纳闷，这不都是闲篇儿嘛，跟案子有啥关系？
聊了一个多钟头，陈律师才看似不经意地问起借钱时的具体情形，谁在场，说了什么话，钱是怎么给的。大妈这会儿放松了，话匣子也打开了，很多细节，比在办公室里干巴巴询问时，丰富得多，也生动得多。回来的路上，陈律师对我说：“小杨啊，民事纠纷，根子都在‘人’上。你不走进当事人的生活里，不体会她的情感，就摸不到案子的‘脉’。证据是骨架，但这人情、事理，才是血肉。没了血肉，光剩一副骨架，是立不住的，也打动不了人。”
这句话，像把钥匙，一下子打开了我思路上的某把锁。原来，办案子不是解数学题，光有公式不行。
真正让我见识到谈判魅力的，是后来一起合伙合同纠纷。我们代理的客户王总，和对方李总，曾经是好朋友，一起创业，公司有点起色后，却因为利润分配和经营理念闹翻了，互相指责，都憋着一口气要“法庭上见真章”。
开庭前，陈律师安排了一次调解。调解室里，气氛剑拔弩张，双方一上来就互相攻击，翻旧账，情绪激动。我按照准备，一条条摆事实、讲法律，可感觉就像在对着一堵墙说话，根本进不到他们心里去。
这时，陈律师开口了。他没接着争论谁对谁错，而是话锋一转，聊起了他们俩当初为什么一起创业。“王总，我记得你说过，李总当年最吸引你的，就是他敢想敢干的冲劲儿。”“李总，你也提过，最欣赏王总做事踏实、心细。” 他几句话，把两人的思绪拉回到了最初并肩奋斗的日子。房间里那股火药味，好像瞬间淡了一些。
接着，陈律师没有纠缠于过去的是非，而是在白板上画起来。“我们往前看。如果打官司，就算一方赢了，时间至少拖半年，诉讼费、律师费是一大笔，公司业务肯定受影响，更重要的是，你们这朋友情分，就彻底断了。这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？” 他看着他们俩，停顿了一下。“如果今天能谈成，公司能立刻恢复正常运营，把精力重新投入到市场上去。你们就算不做合伙人了，也不必做仇人。”
他没有强迫任何一方让步，而是引导他们自己去算这笔“经济账”和“感情账”。他从最不敏感、双方分歧最小的点开始突破，一点点地往前推进。当谈到一个关键僵局时，他适时地提出一个折中方案，并让我把我们提前准备好的几种解决方案利弊分析图发给他们看。
那场谈判，从下午两点一直谈到晚上九点。我看着王总和李总从怒目而视，到疲惫，到沉默，再到最后，虽然不情愿，但终于都冷静下来，开始理性地思考陈律师提出的方案。当他们在和解协议上签下字，握手言和的那一刻，我内心受到的震撼，无以言表。我明白了，谈判不是战斗，不是要争个你死我活，而是一门共同寻找出路、实现各自核心利益的艺术。陈律师就像个经验丰富的老船工，在惊涛骇浪中，稳稳地把着舵，把两条快要撞沉的船，又平安地导回了航道。
从那以后，我跟着陈律师处理了各种各样的“家长里短”——离婚财产分割、遗产继承、房屋漏水、买卖合同违约……我不再仅仅是个法律条文的搬运工。我会花大量时间去倾听当事人的故事，去理解他们愤怒、委屈、不甘背后的真实需求。我学会了在谈判前，不仅准备法律论据，更要预判对方的心理和可能的态度，设计好几套应对方案。
陈律师也开始放手让我独立去处理一些调解和谈判。第一次独自面对一个难缠的对方律师时，我紧张得手心冒汗，但脑海里不断回响着陈律师的话：“稳住气，看着对方的眼睛，听他说话背后的意思。我们的目标不是吵赢，是解决问题。” 当我磕磕绊绊，但最终促成了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结果时，那种成就感，比赢下一场官司还要强烈。
几年下来，我独立承办的案子越来越多，也逐渐在民间借贷和合伙纠纷这两个领域积累了不错的口碑。偶尔，所里的年轻同事会来问我：“杨哥，你是怎么跟当事人沟通的？”“这个谈判策略该怎么定？” 我会把我从陈律师那里学来的，加上我自己实践中的体会，一点一点讲给他们听。看着他们，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。
回想起来，我特别感激那段跟着老律师办案、学谈判的时光。它让我懂得，做一个好的民事律师，光有法律知识是远远不够的。你得有一颗能体会人间冷暖的心，有一双能看透纠纷本质的眼，还要有一张懂得在合适时机说合适的话的嘴。这条路，没有止境，我还在继续摸索、继续学习。但每当通过我的努力，能让一对反目的朋友重修于好，能让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找到和解的可能，我就觉得，这份工作，特别有价值，也特别温暖。这大概就是我所追求的，一个民事律师的担当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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